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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之上

王迎春

时间重塑时间,空间重构空间。

河流颠覆世界,世界驯服河流。

大海与陆地彼此雕刻,潮汐在沧海桑田的叙事中写下永恒的旁白。

那天,那些天,我走在城西,一片新生的宏阔绿地,我无比惊愕,四野平铺,身在其中,没有参照物,不知南北,无问东西。这里昨天还是我从乡下进城的必经之地,那时,空间和时间已全部格式化一遍。幸好,幸好,我记忆中的街道,千般面孔的店面,错落的工厂,形态各异的城郊农房和商品楼,烟火十足的小摊,一一幸存在我的脑海。

是什么改变什么?又是什么重生什么?

匆匆忙忙,慌慌张张。从前,从前的模样,一半是荒芜,一半是荒凉。

这数年的光阴,荫荫了若干,隐隐了若干。蒙娜丽莎的眼睛,蒙太奇,朦朦胧胧。

这个初秋,我从西乡直达城里的小海滩,小海滩当然早已不是从前的小海滩,也不是当年我的小海滩。我的红旗机床厂呢,轴承厂,水泵厂呢,柳莺木器呢。庆幸的是,我们会场上用了二十多年的桌椅依然坚实如初,就是柳莺木器厂生产的。每每坐在会场,我总是不经意想起当年小海滩上区属工业的峥嵘岁月。

我当然知道,文学本质上是在重构一个生气活泼、细节充盈的世界。莫慌,我可以先深情,并写下我记忆与想象中的平原故乡。

当然,我十分清醒人的局限性是存在的,包括从小吃过的食物,自小见过的那些世面,读过的只言片语,淌过的那些浅深的河流。穷困,不潦倒。这一点必须承认,否则,就是执拗,也是一种可笑的傲慢,和偏见,和苍白的无知。

我一直在,从没离开过。没有离开过这块土地,只不过就腾挪到离生养我村庄百里之隔的城市。就是这样的简单。但这半个世纪的沧海桑田,愣是如翻江倒海般,让人百感交集。

我一直在场,从未离席。离席的是曾经温柔的目光,一种发肤的深情。

若干年后我才见过山、看过海。到今天,从山海边转一大圈回来,才发现山低下身子,匍匐于地,便伸展成这辽阔坦荡的平原——我生于斯,长于斯,平原的襟怀摊开如大地温厚的手掌,而里河与下河是它掌中那两条最深的纹路。这里千沟万壑纵横如血脉,是临海而望海,与大海平起平坐的里下河大平原。大纵湖如镜,蟒蛇河蜿蜒,草房子静默地坐落在平原深处——这土地,诚然是文学灵魂的原乡,是建安风骨在浪涛间遗落的一粒火种,是胡乔木如椽之笔落墨的乡土稿纸,亦是曹文轩笔下油麻地的呼吸之地。

里下河平原于我是一种偶然,而这块土地才是必然,是时间和空间的造化。

大地是大地的主角。河流是河流的主角。天空是天空的主角。我只能是自己,自己的主角。村庄永恒,每个人都有一个不一样故乡。

都在平原之上。一半是遗址,一半是遗忘。

在河之洲,芳草萋萋。

君住盐城东,春入城之南。城南无旧事,忽尔秋水寒。

水塑的骨血与桨声里的启蒙

世界是平的。里下河平原是平的平方,大纵湖零海拔,真正是低到尘埃里去。

从平面地图看,平原上河道纵横如丝网,我们生来便与水为邻。

我出生在杨港庄的老屋里,老屋是庄子中心,庄子四面临水。年幼时,我便随表大爷撑船往来于水脉之间。记得一次跟船去邻镇,船至河道交汇处,水流陡然湍急。大爷立于船尾,眉头紧锁,臂上青筋突起,双手牢牢把定橹把,身子几乎要倾入水中,小船如一片叶子般,在激流漩涡里颠簸不定,我缩在舱底,耳畔除水声轰鸣,只听得见表大爷粗重的呼吸声。浪头无情地拍打船舷,溅起的冰凉水花灌进脖颈,激得我浑身一颤。待船终于平稳,他额上汗珠如豆,这才回头朝我咧嘴一笑,那笑容里尽是风浪淘洗过的安稳——船行水上的日子。我初次懂得,纵使平原如掌纹般温柔,水波之下亦有它汹涌的脾性。

水是这片土地的母语。四千条河汊如血脉滋养盐阜平原,也浸泡出陈琳檄文中的铿锵、李国文笔下的沧桑,更将曹文轩的童年“浸泡成永不干涸的文学河床”。他说:“文字是水,小说是河。”而我们的生命何尝不是蜿蜒的支流?当我掰开新采的菱角,清甜汁液迸溅舌尖时,忽然懂得:这水的滋味,早被曹文轩写进桑桑的夏天,被陈琳化作《饮马长城窟》的苍茫,亦被一个个走出去的水乡少年,以发奋之笔,凝练为故土光彩史诗中的一行脚注——那“耕读传家”的朴素智慧,便是平原赠予我们最深的启蒙。

生生不息,郁郁葱葱。乔木森森,河流潺潺。

地理上的洼地,文学上的高地。

草房子,茅草覆盖的永恒乡愁

童年的大纵湖之阔,不知其详,水面浮着菱盘如碧绿的棋局。夏末初秋,采菱时节到,女人便划着菱桶,灵巧穿梭于绿叶之间。祖母亦在船上,俯身探向水面,那菱角如深藏的暗红宝石,被她灵巧的手指一一从水中捞出。我坐在桶内,学着祖母的样子,将小小的手探入水下摸索,水波温柔地划过指尖,却每每只捞得些水草。祖母见了,眼角漾起笑纹,她递过一只饱满的菱角,我用力掰开,白嫩嫩的菱肉在齿间迸出清甜的浆汁,滋味甘凉如清晨的露珠。阳光落在湖上,水波粼粼,菱桶浮游其中,仿佛划入天地之间最丰盛的一片翡翠盘中——原来味觉的甘甜与精神的富足,竟是从水中捞出来的。

河岸不远处,几幢茅草覆顶的屋舍立于水畔,那是油麻地小学的草房子。金黄的茅草“从三百里外的海滩打来”,海风淬炼过的草茎在烈日下流淌金属光泽,古朴中透出庄重。曹文轩曾在此度过复式班的童年,多年后,书页间的草房子又重回蟒蛇河畔——木窗棂透出煤油灯晕,黑板残留粉笔屑,仿佛桑桑刚奔跑过走廊,纸月的布鞋还停在门槛。这何止是建筑?它是水乡献给世界的寓言:卑微的草籽俯身泥土,却能托起人类共通的爱与尊严。

湖之美,是水给予的。草房子之美,是文学给予的。

大纵湖是大地的月亮,她照见古今,照见人心。

芦荡迷宫与血脉中的精魂

湖荡深处,芦苇如绿色的高墙,遮天蔽日,连风过时都带着窸窣的低语。这是我乡村叙事的西乡背景,宏大且具象。

这年夏末,我随邻家哥哥撑船入荡,本想割些蒲棒回来。苇丛深处,水路迷离如迷宫,初时还能听见远处隐约的人声,后来便只剩桨声与鸟鸣。

我们兜兜转转,船底擦着水草发出沙沙的微响,却总也寻不到来路。天色渐沉,苇荡染上暮色,四顾苍茫,心里便有些发虚。哥哥也收起嬉笑,只凝神聆听风里的声音。终于,远处传来几声悠长的呼唤,是村人寻来了。循声而去,船头拨开层层苇幕,终于驶出那无边的绿墙。回头望去,密密的芦苇在晚风中摇曳,暗影幢幢,仿佛有无数故事在深处酝酿——迷途方知,故乡的草木亦自有它令人敬畏的深意。

这深意是陈琳的傲骨,是李国文的乡愁,是曹文轩笔下杜小康在洪水中守护的鸭群。还是毕飞宇关于地球上大王庄的白话梦呓与怀想。当洪水真的吞噬田埂,浊浪漫过屋檐时,我看见村人肩扛泥袋在堤上连成黑影。风雨夜,灯火如豆,在堤上摇曳,映照着一张张焦灼的脸庞。雨点砸在脸上生疼,脚下泥水冰冷,我们传递泥袋,仿佛传递着微小而执拗的抵抗。水势终于退去,留下遍地狼藉,淤泥没膝,倒伏的庄稼散发出腐败的气息。然而就在那黏稠的淤泥里,我竟瞥见一茎新绿怯怯探出——那是一株秧苗,不知如何幸存下来,正努力挺直细弱的腰身,指向天空。

远处,风车转动八面篷帆,将积水排向蟒蛇河,吱呀声里诉说着盐阜人民与水搏斗的千年史诗。这顽强的生命力,亦流淌在爷爷的血液里——那个从西边沙沟老镇流落到此的孤儿,最终将根须深深扎进这片泽国沃土。

水滋养众生,水覆盖淹没一切。平原之上,河流之上。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翻滚大芦荡。

一半是遗存,一半是遗梦。

老圩远眺与星光下的叙事

我常独自登上杨港闸的老圩。圩上高大挺拔的白杨梧桐,与村庄上老槐桑葚遥相呼应,款款而立互表乡情。

斑驳的石闸横锁十字河水,闸下漩涡翻滚如时间之眼。向西眺望,是爷爷走来的方向——沙沟古镇的轮廓隐在烟水苍茫处,老街铜锁木板门关不住斑驳的人间故事;向东凝眸,北宋庄的屋舍错落于平野尽头,炊烟袅袅升起,仿佛范公堤外未曾散尽的古老云气。

我深知脚下这片土地,正是东西血脉的交汇之地,亦是苦难与坚韧共同书写的家园史。乡土中人忠厚本分坚韧不屈的操守,早已化为圩田上稻麦的起伏节律,化为爷爷在油灯下教我在馒头上描红的笔触,化为洪水退去后,淤泥里那株秧苗倔强的指向。

平原的夜晚,繁星如米粒洒落黑绸之上。祖母坐在巷口,蒲扇轻摇,摇落满天星斗,也摇出那些悠远的神话。她的声音在蛙鸣虫唱中低回,故事里河中的水怪,树梢的精魅,仿佛就在黑暗里无声穿行。这些故事如种子落入心田,在日后每一个独处的暗夜,便悄然发芽,长出奇异的藤蔓——原来最古老的文学,就诞生在虫声唧唧的老房子门槛上,诞生于祖母那被星光浸润的、缓慢悠长的讲述里。

而此刻,油麻地的灯火或许正照亮某个孩子的书页,桑桑与秃鹤的悲欢,正随着曹文轩的水色文字淌进异国孩子的梦里。胡乔木如椽之笔写就的家国宏篇,其最温暖的底色,不也源自这草檐下温情脉脉的星夜私语?

平原的呼吸与脉搏,早已渗入我的骨血。这片土地上的水光天色,陈琳的笔、曹文轩的草房、李国文的行吟、胡乔木的训诫,皆已凝成盐晶般的文化基因。纵使行至天涯,我亦走不出这平原广袤的怀抱——它早已先于脚步,以水的形式抵达所有河流的归宿。

如今我站在城市高楼之上,望不见河流与麦浪。然而每当闭眼,平原便如摊开的巨大手掌在黑暗中浮现——那纵横的沟河是掌纹,承载着采菱舟、鸬鹚船、洪水夜堤上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灯火;那大纵湖如镜,映照过表舅爷摇橹时绷紧的脊梁,映照过祖母摇着蒲扇时安详的轮廓;那无边的芦苇荡,曾以深沉的绿色迷宫教我敬畏;而杨港闸老圩上,向西望沙沟、向东望北宋庄的视野,将家族流徙与地域根脉缝合进同一幅苍茫画卷。老房子门口,祖母讲述的古老精怪,正与曹文轩的水妖、建安的风骨、李国文的乡土魂灵、胡乔木的耕读箴言交织,在西乡人血液中夜夜游走。

我的眼前,仍时常浮动起读书出身的父亲在金色麦浪里起伏的背影:那脊背弯向土地,像一张沉默的弓,射向岁月深处——人俯身于尘埃的姿态,原是与天空最接近的尊严。而草房子的茅草尖上,正栖着一颗露水,它包裹着整个里下河的星光,等待某个孩子推开吱呀的木门,走进永恒的文学故乡。

这故乡的坐标,西接沙沟的孤影,东连北宋庄的炊烟,中心是祖辈用“耕读”与“积善”刻下的、永不磨灭的伦理年轮。

平原之上,一片精神旷野。万物生长,四时有序,岁岁枯荣。

平原之上,原来你也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