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国太

悠悠塘河　汤喜娟摄

塘河，我家乡的母亲河。我是吃着塘河水长大的。我的血管里饱和着塘河水的成分，骨子里浸润着塘河水的品性。

少时初识塘河，惊叹于河水之盛、河面之宽、河流之长。沿向阳河北行，船入塘河，顿感豁然开朗，天阔水长。塘河似彩练蜿蜒西来，悠然东逝而去；朝迎冉冉彩霞，夕辞落日余韵，天道流行，四季变换。春天里，燕子剪柳掠飞，鱼儿冲浪戏滩，她犹如一条跃跃欲腾的青龙；夏阳下，蒲苇参差苍苍，野花烂漫芬芳，她仿佛是一条缤纷灿烂的锦龙；秋风中，菱藕水草连连，两岸稻谷飘香，她宛若一条丰腴健硕的苍龙；冬雪里，朔风冰凌滞凝，野凫爪印行行，她化身为一条银装素裹的白龙，延绵30余公里，蔚为壮观，与九龙口的九龙遥相呼应，灵气蒸腾。黄土沟、许家湾、楼夏、唐桥、湖垛等渡口依次排开，供人们出行过往；古老的楼夏渡以及后设的向阳河渡口，有慈善民众自发捐资建成的凉亭，或方或圆，内置坐墩，供行者歇脚待渡、遮风挡雨；飞檐弧形翅翘，风铃叮当悦耳，好似呼唤着出行的人们早日平安归来，又抚慰着失意烦恼的心情，更昭示着这里的民风淳朴。

据史载，塘河是风流皇帝杨广的手笔。隋炀帝聪慧英俊，但骄奢淫逸，好大喜功，大运河开通以后，他意犹未尽，又开挖了里下河盐运交通河道——塘河。“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唐朝诗人皮日休对大运河的怀古感慨，似乎也道出了里下河流域的民众对塘河的赞许。但我常听老人们回忆，旧社会，塘河经久失修，泄洪不畅，水患为烈，多少人家划着小帮船，沿河逃往江南，流落他乡谋生路；有的行船过江遭风浪，船覆物沉家人亡，塘河成了他们伤痛的记忆，挥之不去的阴影。新中国成立后，经历1958年的拓浚和1972年的整治，塘河的灌溉行洪功能增强，航道运载能力提升。特别是改革开放以后，塘河北岸大堤开通农村公路，汽车喇叭声声，奏响塘河发展的强音；沿岸河口建成关闭自如的行洪闸，碧波重绘安澜卷，一水一润系民生，塘河真正释放出润泽两岸、造福民生的功能。

塘河之流千年一脉，散淡平和。她缺少“黄河之水天上来”的磅礴雄浑，也没有“不尽长江滚滚来”的千转百回，但她秉承着“奔流到海不复回”天赋水性，孕育着流域的人杰地灵。南宋陆秀夫厓山负帝蹈海，“独有丹心皎，长依海日悬”；明代楼夏“卧薪”草楼的灯光影映河面，烛照千古，夏雷“父子长沙”的佳话流芳后世；清光绪年代，楼夏庄一榜十八秀才，轰动盐阜乡邑；稍北的大孙庄曾出过明末进士孙榘、清廷文学侍臣孙一致和清末举人孙大鹏。孙举人心系社稷，辞官返乡兴办海南中学，功德泽被子孙，如今建湖高级中学华诞百秩，桃李芬芬。而“孙大鹏撵蝗虫，吃下去又见人”的逸闻笑谈，透露出他念民生、斗蝗灾的幽默乐观。至今，大孙庄所在地沈杨村的门楼楹联镌刻着“少槐教子唯耕读勤勉传家道，止澜侍亲淡名禄著书济苍生”，少槐是孙榘父号，止澜为孙一致号，引得无数行人驻足，肃然起敬。晚清年间，塘河一带有数十名学子东渡扶桑，师夷图强；抗战时期，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法律系的夏嵩，亮出毕业证书震慑日军，保护民众的开明义举，人人传颂；陈毅军长策马塘河岸，登门拜访夏嵩，壮大抗日统一战线的雄风威震八方；树海大队于塘河筑坝阻击日寇的英勇业绩，可歌可泣。桑台寺民众惨遭杀害，塘河见证了日本侵略者的罪行。东岸唐南村的美籍华人王赣骏，展五星红旗于太空；乔冠华笑声震联大，穿越时空犹在耳。塘河育人杰，群星耀塘河。塘河汩汩流淌的悠悠文脉，吟诵的是两岸风流人物。而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淮剧，源于建湖，名闻大江南北。说的是建湖话，唱的是建湖腔，时而高亢激越遏行云，时而委婉细腻动人肠，旋律流畅灵动，土而不俗，是建湖民众“劳者歌其事，饥者歌其食”的智慧结晶，是塘河韵律的激荡回响。

塘河大爱无声，她滋润着流域的万顷良田，蕴育流域的农业文明，默默福佑着家乡的父老乡亲。在陆上交通相对滞后的年代，塘河无疑是一条黄金水道。大小船只往来不断，云帆点点，汽笛声声。罱泥划渣农人的欢声笑语、撒网捕捞渔民的荡桨身姿、运载货物船夫的昂首把舵、沿岸纤夫的自由哼唱，还有长长的船运拖队，不舍昼夜，十分繁忙；水面涟漪道道，河浪拍岸回响。最引人注目的是高港班和向阳班轮船客班，高港班一天一班达上海，向阳班往返东夏至县城。遥看高港班的绿色船体上玻璃门窗，我常常莫名激动，向往有一天我能登船，驶往大上海，放飞梦想。终于，1978年11月的一个黎明，我穿上了军装，背上行囊，如愿登上向阳班，开启了人生第一次远行。我依偎船窗，深情告别家乡的土地。船过向阳河口，我突然看见河东岸遍地严霜的寒风中，站着我哥哥、三个妹妹和国于弟，在朝阳下挥手为我送行。我喉咙哽咽，热泪盈眶。劈波斩浪的船行和轰鸣的机器声，似乎表达着我眷恋不舍的亲情和励志奋发的决心。从杨柳摇曳的水乡泽国来到苍山延绵的茫茫戈壁，四年守边军旅，淬入勇武刚毅。塘河常常入梦来，滋润心田鼓斗志，嘉行懿德追先贤，家国情怀与日增。此后的为人做事、持家立业，我平和心态静如水，正直为人明如水，轻看名利淡如水，笑对坎坷韧如水。塘河已注入我灵魂，流淌在我心中。

如今的塘河，古老与现代交融，自然与文明辉映。顺流而下的河道上，数十座公路大桥如道道彩虹凌空飞架，气势恢宏；盐洛高速和铁塔高耸的特高压输电线路横跨塘河，如巨龙腾空跃动；四通八达的农村公路，结束了偏僻闭塞、摆渡出行的历史；生态修复使人与自然和谐共生、良性循环，塘河流域的后发优势呼之欲出。未来的塘河更加妩媚动人，如巨弦鸣铮，弹奏出时代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