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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乡人下海
赵安华
“淮盐出,天下安”。盐城这个以盐命名的城市,注定与盐、与海有着说不完道不尽的缘分。
一
盐城东临黄海,历史上是中国著名的产盐地。盐城的盐是用海水煮盐而成,所以叫作海盐。历史上,盐城人赖以生存的当然是大海,大海给了他们生命,给了他们希望,养育了一代一代的盐城人。生产海盐的历史脉络和过程中点点滴滴,还有那些鲜活的故事等等,组成了一个以海盐为特色的人文风情,即海盐文化,这也是盐城人的文化根脉。
人们心目中的大海是一望无际的深蓝,海面是宽阔的,海水是碧蓝碧蓝的。而在盐城这里,大海是别样的。站在盐城境内的海边,你看到的是一片金黄,茫茫的海水伴着黄色的小沙粒滚滚翻动,在太阳的照耀下折射出波光粼粼的金色涟漪,那个美,令人陶醉。因此,这里被称为黄海是实至名归,这里的海岸线被称为黄金海岸也是名副其实。
范公堤本名叫捍海堤,是一千多年以前修成的人工堤坝。关于范公堤的传说有很多,我们从名字上就可以看出它的端倪。范公,说的自然是北宋时期的范仲淹。他在盐城时,被任命为西溪(今东台)盐仓监,当时因这里的海边潮水大,经常淹没庄稼和老百姓的房屋,这里被潮水弄得民不聊生,所以朝廷任命范仲淹来到盐城兴修水利。他主要负责修筑海堤来抵御海潮,经过几年的努力,这条北起今盐城阜宁县、南至今南通启东市吕四港镇的堤坝,修成长五百八十二里,老百姓再也不被潮水而困扰,人们为了纪念范仲淹,就把这段堤坝改名为范公堤。还有一种说法,正是范公修了这条堤坝,将盐城境内从此分成了两半,靠海的那一半盐城人称它为东海,不靠海的这一半就叫西乡。现在盐城辖下一半以上的县(区、市)是靠海的,所以盐城人自豪地称盐城拥有江苏省境内最长的海岸线。不靠海边的那几个县区,主要是盐都和建湖。如果要追根溯源,还有许多的传说。西乡这里原本也是在海边的,盐城还有个特殊现象,土地每天都在向东生长,海水潮起潮落,留下了泥沙,慢慢变成滩涂湿地。而黄河夺淮,泥沙量剧增,这片土地被划分成大大小小的湖荡和沼泽。千年以前,这里曾有一片漾漾湖水,往事经年,此消彼长,湖水流向东临的黄海,慢慢回落,淤泥形成了一个一个垛子,垛子在水中若隐若现,长满芦苇等水生植物,再后来慢慢就成了一块一块的垛田。在沧海桑田的变迁中,古黄海浅海湾演化成的这片淡水湖泊,现已大都变成了陆地,故而这里被称为盐城的西乡。
在盐城几乎有两个不同的景象,“东海”那边滩涂湿地上地水咸湿,古时候先民们就用这咸水煮盐。而由于海岸线不断向东延伸,西乡这个湖荡和沼泽离海越来越远,慢慢则成了芦荡水乡,这里沟河纵横,河湖水甜清冽,水产丰富,鱼虾丰盛,适宜种植水稻、麦子,素有“鱼米之乡”的美誉,还是我国的主要产粮基地。西乡这里还被称为“水乡泽国”,平均海拔是全国最低的,这里所在的平原,还在海平面以下,所以又称为“锅底洼”,意思就是在锅底的最下边。
尽管如此,西乡人对海的情结依然是那么浓,他们认为在自己骨子里就存在海的基因,随着时代的变迁,虽然在物理距离上他们离海越来越远,但在情感上是难以割舍的,他们的生命中永远离不了海,海是他们的最爱和乡愁。这可从西乡人的生活细节中看出来,如今他们的饮食习惯仍对海产品情有独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西乡这里水网密布,多淡水,适宜各种水生植物生长,水稻、芦苇、菖蒲、芦竹、水芹、莲藕、茨菰、芡实、菱角、茭白、荸荠等随处可见,这自然会成为水乡人餐桌上蒸烹煮炒的食品;当然,水中的鱼虾、螺蛳、河蟹、河蚌、小龙虾等水鲜产品,更是水乡人下饭的主要菜肴。正是因地域的特点,天然资源的给予,西乡人当然有其自己的地方特色菜系,所以西乡素有“饭稻羹鱼之乡”的美称。但不管时代如何变迁,西乡人在他们平时的饮食中少不了那些只有盐城东海这里有的小海鲜,尤其是西乡人做红白喜事,一定会把白蚬子、蛏子、蛤蜊、淡菜、子乌等这些东海边挖出来的小海鲜端上桌,在做这些小海鲜时,往往和西乡这里旱地里和水里长的特色菜一起烧,用鸡头米、茨菰等作为佐料,最具特色的当属蛤蜊烧馓子、萝卜烧乌子、鸡蛋糕烧淡菜,加上盐城人自制的豆油或菜籽油烧,味道就更加醇香。西乡人传承盐城菜的特色,主要是不让自己忘本,在他们心中,记忆中的味道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它养育了一代一代的人,虽然他们现在脚下的土地离海越来越远,但味蕾的记忆是永远离不开海的味道,这就是他们所说的乡愁。
西乡人对海的这份情愫是难以割舍的。他们对大海的眷恋无处不在,也许大海养育了他们的祖辈,曾经给他们祖辈的馈赠太多太多,大海便成了西乡人向往和希望的代称。每当他们生活遇到困难,人生走到谷底的时候,他们便会向大海求生,向大海逐梦。也许对现在的年轻一代来说,下海这一名词既熟悉又是陌生的,很多年轻人对它只是一个概念,因为他们没有父辈们切身的体会,是无法体会到盐城西乡人当年下海所经历的艰辛。现在人们所说的下海与过去西乡人下海本质上其实是一样的,都是为了生计、为了改变自己出去闯荡,这些人都是带着希望而去、带着梦想而闯,就像改革开放初期,来自全国各地的人到深圳、海南等地去寻梦,这是他们想改变自己命运和实现人生价值付诸的实际行动。然而,西乡人下海也许还有一种责任和乡愁,因为他们对海的爱是天生的。
这里不得不说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三年自然灾前后西乡人那一段下海潮,也许这段经历如今早已被人们淡忘,现在的年轻人几乎不知道还有这样一段经历。要说起这段往事,当然与大时代的历史背景分不开的,这段经历之所以在盐城的历史上也许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象,如今也很难找到记载这段历史的文字,当然在政府的文档中也不会找不到什么记录,但它在西乡人心目中特别是对那些曾经下过海的人和家庭影响是深远的。多少年以后我们在追溯这段历史的时候,为什么曾经的一个现象而且有很多人参与其中,还会这样被人们忽略?随着我的采访深入,这个谜底也许能被揭开,当然这里的一些认识和判断,是没有经过严谨的史学考究,也只是本人通过采访而得的随想和感悟。
西乡人的下海起码开始是没有组织的,完全是那些下海者为了梦想的自发行动。任何时代,个人的命运与时代的命运始终是紧紧相连的。近代以来,盐城这里有几次人口迁徙,令人印象最深的莫过于张謇在盐城发起的“废灶兴垦”。张謇出生于海门,于1894年考中了状元,是中国近代史上著名的企业家、教育家。说起张謇对盐城的深厚感情,得缘于他的祖母吴氏和母亲金氏,她们均系盐城东台人,所以张关注盐城、热爱盐城是有缘故的。他利用自己“状元实业家”的影响力,带动了一批资本家、官僚、地方商人等纷纷在盐城境内沿海滩涂收并亭场草荡,实施“废灶兴垦”。1916年,他先后从海门、启东等地动员移民3500多户、18200多人来到盐城大丰、射阳等地开荒、种植棉花等。同时,他还设立了合作社、学校、邮政所、水龙会、诊所等服务机构,为垦植区的发展提供了有力支持。“废灶兴垦”不仅影响了盐城各县(市、区),带动了地方发展,还造福了后世。他通过兴办棉纺织业、垦植滩涂、建立原棉生产基地等措施,唤醒了远离海边湿地沉睡的荒滩,使盐城地区的经济面貌焕然一新,客观上也对20世纪五六十年代西乡人那次下海产生了较大的影响。
二
正是因为张謇在盐城发起的“废灶兴垦”,让盐城人更加关注脚下的这片土地,从此,他们的眼睛不像以前只盯着那片大海,仅靠海水晒盐为生,他们发现原来脚下的这片土地更可大有作为,更是他们未来的希望。张謇在原本几乎荒漠的苏北沿海滩涂上大兴种植业后,改变了盐城人的生产生活方式。每年从临海新生产出的土地需要大量的人力来开垦、改良,张謇虽然几次从他的出生地南通动员派遣了几批人员到盐城东海这边扎下根来围垦造田,但黄海滩涂的生长远比我们想象的来得快,这就需要大量的青壮年劳力不断加入这个队伍中来。
当然,当时沿海政府部门也组建了一些兴垦临时办事机构和建制机构如农场等,目的就是有计划地分批调集附近的各乡干部群众,以迁徙定居的方式,来这里开生田种地皮。迁居对象和人数由沿海的这些地方县政府下达指标,乡里确定人选。临时办事机构主要负责接收分配迁徙人员,为后续开发做准备工作;有建制的大农场往往是由更高级别的省里、专区农垦部门直接管辖,建制也比较特殊,人员都是有身份的,由上级部门统一调配而来,往往以“吃公家粮”为主。还有一些小农场,是当地政府自行成立,这样的小农场垦区比较多,人员也是来自四面八方,建制也非常灵活,农场的员工也是农业户,来去比较自由,类似于现在的“打工人员”,他们不是“吃公家粮”的,不过有打长工的,也有打短工的。
西乡的几个县区也是些农业县份,虽然粮棉作物亩产量高于沿海县区的平均水平,但远远不能满足实际需求,加上人口增加、可耕地面积有限,以及天灾人祸、落后的生产生活方式等客观和主观上的因素,当年的西乡人自给自足都成了大问题,大多数人家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东海这边需要大量的劳动力。穷则思变,对西乡人来说,东海那边就是他们改变生活、改变命运的希望,一时间人们把下海作为新生活、过上好日子的奋斗目标,通过各种关系、渠道,想方设法要搭上这趟下海的车。他们有的是只身而去,有的是举家而迁,有的只是通过亲帮亲、邻帮邻抱团携手而去。
这些下海的人原来都素不相识,但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对于来这里兴垦西乡人来说,没有来之前大家只晓得到了这里生活定会比在西乡好,大多数下海人作出来这里的决定也是一冲之兴罢了,东海好都是听别人说的,他们也没有经过实际考察,究竟怎样,当时是没有切身感受的,所以来前更不会想到来到这里他们将面临许许多多的实际问题。
现实是残酷的。这些下海的西乡人最终能够成功转型的毕竟是凤毛麟角,大部分人是带着希望而去,最后多是草草而收,去得容易,归来的路却很长很长。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中,他们面朝大海,却迟迟等不到春暖花开;面对黄沙,又收获不了希望。他们从早到晚忙个不停,挑泥、围岸、套圩、筑堤,不断开生田。所谓开生田,就是在盐碱地里试种大麦和棉花。他们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在盐碱地上拓荒开土,种下植物,最终能够开花结果,凭自己的汗水来换得个好收成,但结果并不好,有的对环境不适应,凭在西乡种田的经验,一年忙到头,收获不多;有的缺少科学指导,只凭苦力气,到头来收获无多。虽然他们到了这里,也会被编入到各个生产小队,但那时的盐城东海经济、生产、生活条件极其落后,远不如他们走出来的西乡。他们生活确实非常辛苦,三四十人住在临时搭建的茅草屋集体宿舍,睡的是芦笆门床铺,有的就在地上打草铺,吃饭是集体食堂,还要自己掏钱买饭菜票,那时哪有什么好吃的,全是些粗粮和素菜,早晚糁子稀饭,中午将就还能有点大米饭吃,青菜汤里连油花都见不到。
对于这批下海的西乡人来说,最难受的就是这里的海洋性气候,风说刮就刮,雨说下就下,空气极度潮湿,这一关就很难过。他们有的来了不久就得了风湿病,那时这里也没有什么医院,医疗条件极差,得了病也不能及时治疗。风湿病不算什么大病,一旦得了很难根治,反反复复,非常麻烦。
对于举家而迁来下海的人家,刚来时他们生活的难处是可以想象的,一户只能分到一间临时搭的四面透风的棚子,到了冬天就像住在外面一样,寒风刺骨,由于工棚是用毛竹桁料搭建的,怕被烧了,也不敢生火,一家人只能卷曲在还是从西乡带来的那一床薄薄的被子里,就这样一天天熬过。有的家庭孩子很小,大人们白天还要去垦地挖沟,孩子没有人照看,有的只好把孩子带到父母们干活的工地上,有的干脆就把孩子锁在那间临时工棚里,有的孩子要喂奶,母亲只能在干活中抽空回来进行喂养孩子。由于大人们吃不饱吃不好,奶水也没有什么营养,导致一些孩子面黄肌瘦,从小就得了贫血症。
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中,他们一边开垦土地,一边又在新开垦的土地上种棉花,只是刚围垦后的滩涂,依然是一片阴天潮唰唰、晴天白茫茫,不见芦苇不长草的盐碱地,就是那个俗称的生田。这些新垦出的土地只有通过二次开发,才能成为可耕田。即使经过二次开发,这样的地里种棉花每亩能生产皮棉10来斤就算不错的了。除此之外,他们还要修路、开沟,由于人少,要开垦的田地又多,工友们根本忙不过来,每天参加体力劳动的时间远远超过了规定的时间,那个年代农业生产比较落后,开垦田也没有机械设备,全靠手工劳动。这些西乡人离开家乡都是带着梦想而来,都想好好表现,要干出一点名堂来,谁不干活就是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对不起自己新围垦出来的土地,只有多干活才能提高生活水平。于是,“玉米粞饭茄脚柄,越吃越得劲”“短裤头、汗背心,烂泥抛到田心里”“三条民沟四条港,要吃鲜鱼自家摸”等顺口溜,传遍了范公堤的南北。这里是名副其实的移民大家庭,地皮按小队划分,集体劳动记工分,并订立了相应的考核制度,报酬方式是将大队给的总工分,年底再按照每人的出勤天数拿铜钿。
三
当然,也有些下海的西乡人也许是水土不服,也许故土难离,也许是因后来西乡的发展比“东海”这边好,最终还是有很多人没有留下来扎根在这里。现在我们无法统计当年有多少西乡人奔赴东海,有多少人如今已经在这里扎下了根,又有多少人还是回到了西乡。但在我的采访中基本可以断定,回来的是大多数,留下的毕竟很少,而且这些留下的往往是些在东海那边混出了名堂,当上了“官儿”的。
若干年以后,当年那些西乡下海又回到老家的人,都已风烛残年,没有了当年的意气风发。当我和他们聊起当年他们下海的经历时,一个个感慨万千。可以看出,他们大都不愿再去回忆这段往事,在他们心中的那段尘封记忆不想再去打开。这位叫庆富的大爷,还算配合,像挤牙膏一样,我问一句,他才吐几个字,木讷地坐在我的对面,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劣质香烟。他被烟呛得不停地咳嗽,一声一声震动着我的心,让我有一种要去替他难受的同情感。我劝他少抽点,他用那粗大的手捻了捻手中的烟卷慢声慢语地说,他已抽了60多年烟,抽烟抽得一身毛病,医生也多次劝他戒烟,也戒过几次,戒烟时全身不自在,要他戒烟还不如杀了他,他坚定地告诉我说已戒不了了,宁愿死也不想去戒了。
他告诉我,那个年代家里很穷,连饭都吃不饱,经常揭不开锅,吃了上顿愁下顿,自己兄妹又多,十五六岁的时候,初中没上完,父亲怕他在家游手好闲,无事可做学坏了,就让他跟着伯父去下海。刚去的时候,人生地不熟,日子过得很寂寞,为了打发时间,跟着大人们学会了抽烟,这一抽就成了他一生的坏习惯。可以想象,一个还需要父母照顾的十五六岁的孩子,刚踏入社会就背井离乡,在外独自打拼,所面对的环境又是那么陌生,白天和那些壮劳力们一起开荒拓地,晚上就只能和像他一样情况的下海者过着集体生活。他们来自西乡的各个村庄,大多数之前也不认识,走在一起,各有各的心思和打算。他说,那时候大家防备心较强,相互不交心、不交底,话都很少说,几十个人住在一个宿舍里,大家常常嫌碍事,还经常会因一点点小事发生摩擦,不过大家也不会太在意这些摩擦,一般哪儿说哪儿了,毕竟大家还要在一个宿舍里相处下去。因为那时候下海的人也没有业余爱好,工地上条件又很差,也没有什么娱乐的工具,工友们一天到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些下海的人生活非常单调。他多次想回到西乡,离开这个带着梦来、又让现实把梦击得粉碎的地方,可最让他无奈的是自己一年到头苦不上几个钱,加上平时基本生活上的日常开支,手中几乎没有什么余钱,回家这交通费也是个问题。西乡离这东海从物理距离上虽然并不遥远,可是在那个落后的年代,尤其是苏北的陆路交通非常落后,几乎无一段像样的公路,人们出行只能靠水路,加之这样半途而废地回去,又怕人家笑话,对他来说这回乡的路是那么艰难,虽然他在心里发过多少次的狠,可每次真正想卷起铺盖的时候,又放弃了这个念头。
多少次的彷徨后,最终因现实情况他还是留在了东海,久而久之慢慢地适应了这里的一切。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个人问题成了他越来越紧迫事儿,从西乡下海的人中往往都是些壮劳力,这里女性很少,即便有几个女性也是在家已结婚的那些工友们从家乡带来的一些眷属,要在这里找对象结婚几无可能。有一位刚结婚的女性还正经历婚姻的磨合期,和自己男人过不到一起,天天闹矛盾,只身从西乡来闯东海,她待了几天,一看这状况,头也不回地回到西乡,踏实地跟着自己的男人去好好过日子了。如果找本地人结婚,也不是那么容易,这相互之间本身就有代沟,互相不信任,而且有的还互相不放心、不托底,对于从西乡来的小伙子来说,总觉得自己是在异乡漂泊的人,每个人心中都有着自己的小九九,说透了,就是想着总有一天要回家,回到自己的西乡去。对于东海本地姑娘而言,找对象本地人当然是自己的首选,和外乡人结婚有风险不说,外乡人在本地没有生活基础,自身条件一般比较差,到这里来的人,家庭条件也不会太好,因而,西乡下海的这些男人与当地姑娘结婚几无可能。
在外闯荡了五年,他靠争工分的那一点积蓄,正式回了一次西乡的家,这次回家他的目的也十分明确,就是要娶个老婆。回到西乡的他,从不对外说自己在东海的辛苦和尴尬,反而把自己说成是多么好、多自在、多么成功,东海那边有多么的好。以前在家他和邻居的一个姑娘本来彼此就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心里早有了默契,这几年他们虽然不在一起,但相互牵挂,相互关注着,书信来往从未中断,这次回来,他的目的也很明确,就是要把这位姑娘带到东海去和自己结婚过日子,但姑娘的父母听了以前去过东海的邻居说,东海那边的条件远不如西乡,说什么也不同意女儿跟他去东海,但姑娘心意已决,她的父母眼看熬不她,跟他开了个条件,这次走可以,但必须和她一起调回到西乡。僵持了一段日子后,两个年轻人趁着月黑风高,背着父母去了东海。
到了东海,姑娘见东海还远没有自己家乡好,开始回乡心切,和他闹了几天,终究爱情的力量是强大的,在他连哄带骗下,姑娘总算接受了这个现实,心慢慢地安顿了下来。小两口正常过上了平凡的日子,五六年过去,他们已是三个孩子的父母了。眼看孩子慢慢长大,又面临了新的问题,孩子要上学读书,东海这里当时还没有一所像样的学校,这里孩子不多,有一位同样下海的上过几年学、认识些字的“小秀才”,在临时搭的工棚里教孩子念书,孩子连正规的课本都没有,由“小秀才”教他们认认字,不上课时就带着他们玩耍。孩子上学的问题是件非常紧迫事儿,如果解决不好,就将这些孩子毁了,与他情况一样的父母们着急,于是他们就一起到处呼吁,希望上面和集体来关注这事儿,已经编入到当地生产大队、小队的户主好办,孩子直接和当地人的孩子一起上学就好,可还有不少一部分从西乡来到东海的人,他们的户籍还在西乡,他们当时来东海开垦,就像现在的“打工人”。那个年代集体经济,什么都是计划,生产大队、生产小队“一个萝卜一个坑”。东海那边新生长的土地在那个特定的时期,有的还没有划入到具体的生产大队、生产小队,就像是“非地”。而在新生长的土地上开垦的这批人都不是本地人,但他们是一个很大的群体,这个群体身份特殊远离家乡,家乡管不了,东海这边相邻的生产单位也没有他们户籍,也管不了他们,这个问题很快引起了上面的关注,这些下海“黑户”,要么把户口迁来,要么回到西乡。
四
当然,在这批下海的人当中,大部分还是愿意回到自己的西乡,但当他们再回到那个曾经熟悉的家乡,一下子陌生起来,十几年过去,有了太多的变化,再适应又成了他们回避不了的现实问题,当务之急就是让自己能够尽快稳定下来,有的是少小离家老大回,走时赤条条一个人提着被包,回来已是拖家带口一家人;有的虽然当年是举家下海,回来时已是大家小家,家中有家,回来起码要有个落脚的地方,连房子都没有,住哪里?可那个年代砌房子是那么容易的吗?他们在老家早已没有了生活基础,只能靠亲帮亲、邻帮邻,又要慢慢融入自己的家乡。虽然家乡的政府做了大量工作,给了不少帮助,可是这个过程如今说起来好像是轻描淡写,但他们要真正融入进西乡人的生产生活秩序,哪有那么容易,这里既有心理上的,又有情感上的;既有现实上的,又有历史上的;既有生产上的,又有生活上的;既有紧迫的,又有需要长期弥合的……
若干年后,这批人包括他们的子女已然完全融入了西乡,就连他们略有区别的口音也慢慢改了过来,在他们的身上已找不到什么特殊的印记,当年的那些往事也慢慢被人们淡忘,可在他们的生命里这段经历和记忆是永远抹不去的。时代洪流滚滚荡涤着历史的尘埃,留下的有美好,也有沧桑。这次采访应该说是比较艰难的,由于所采访的人几乎都在回避,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不愿再提起这段往事,也许他们中大部分的人都认为这段下海的梦想是人生不那么美好的事,他们所受的苦和难只有他们自己最清楚,不想让其他人知道他们当年究竟经历了什么。好在我始终没有放弃,尽管采访总是断断续续,素材受到局限,我也几次搁笔,甚至难以找到一个他们当年下海的完整故事,在人们习惯碎片化阅读方式的今天,我仍坚持让这段记忆尽量能够完整地留下来、展现出来,这是因为我深深热爱我的家乡,不管我在哪里、走多远,故乡永远在我的心中,我的心时刻都与它一起跳动,关注着它是我应尽的责任,我会以我的认知来追溯它、记录它、宣传推介它,让更多的人来了解盐城、认识盐城、热爱盐城。
历史总会有公正的评判。在盐城的发展史上,应该记住这批西乡下海人。东海那一块块处女地上,曾经留下过这批西乡下海人拓荒、开垦的足迹。这里曾经是他们追梦的地方,他们用奉献和牺牲为梦想插上翅膀、造福后人,为盐城这片土地未来的肥沃,注入了他们的青春和汗水。正是他们用锹挖、肩扛,开发出了一片片土地,又让这片土地焕发出了生机,才让后来的人今天享受着这样的丰硕成果。正是他们书写了这段历史,虽然我们今天已很难用笔墨将这段历史记载还原在你面前,但这段历史它就在那儿,而且真真实实!